发现伦敦:城市的敌意与自由

伦敦以一种这样的方式构筑我们过去的想象——屹立于英格兰岛上的大都市,泰晤士河畔连绵不断的阴雨天,由于时间的锤炼和繁荣过后留下的寂静,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谦逊有礼,远离一切生活中的失控,它像一个标准的英国老绅士,被框定在以往文学和影视作品的讲述中。
正如书的开端引出的那句塞缪尔. 约翰逊的名言:“当一个人厌倦了伦敦,那他肯定也厌倦了生活;因为在伦敦,有生活可以给人的一切。”(P1)
“伦敦的生活”正是这本书所展示的主题,但作者克莱格.泰勒并非嚼蜡式地宣扬伦敦的生活有多么令人向往,相反,他扮演着祛魅者的角色,去采访那些在伦敦目之所及的普通人,即被他定义位“伦敦人”的那些人,生活在这座城市中最真实的感受。
它不是一首歌颂生活的交响曲,而是一支略显平淡的叙事曲。它是那些生活在伦敦,甚至今天还停留在大城市里的多数人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。
生活在大城市中的人们总能感受到来自城市相似的敌意:拥挤、隔绝、冷漠、归属感的缺失和糟糕的空气,无穷尽的欲望和对比,但我们依旧选择留在这里,无论是伦敦还是和伦敦相似的北京、上海、纽约…而只有切身生活在这里过的人才能给出答案。

城市的敌意:属于我的伦敦,多么简单而短暂
如果你只是行走在伦敦,你可以看到很多被形容为“城市水獭”的那些人,他们“打扮时髦光鲜、在城市中轻松穿行的伦敦人。他们看起来动作缓慢又优雅,可总不会因此耽误事;他们穿过马路时,不会前后看了又看;他们知道怎么在拥挤的地铁中麻利地把一份报纸叠整齐。”(P4)
但来到伦敦的人都会知道,这不是指生活中的所有。
生活在伦敦意味着拥挤。不停有人带者野心和好奇闯入这座城市,你不得不和数百万人一起分享一片狭小的空间,“属于你的空间只有你面前的这个街区和旁边的两个街区,而这片空间的中心永远是一片低沉的云翳。”(P22)这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古老都会是狭促而紧凑的,是机会和资源被无数次分割的,因为“不管你在伦敦想做什么,总会有一百万个人排在你前面。”(P476)
空间和资源上的拥挤,反而造就了生活在伦敦的人们心理上的隔绝。太多人争着挤上地铁,每个人都在赶路,在这种隔绝中,你只能让自己的外壳变得越来越坚硬,“你完全不跟任何人产生眼神接触,你看起来就是不开心”,伦敦就是这样一座住满阿斯伯格症病人的城市。
在这种城市生活久了,人就容易变得冷漠,来自纽斯卡尔的受访者就说到,伦敦是一个巨大的、令人感到孤单的地方。在那个叫纽斯卡尔的小城镇,每个人都亲近,“有一种基本水平的爱”,但到了伦敦,适应了伦敦,连纽斯卡尔的热情都无法维持太久,你就成了这样一种伦敦人——
“无情而对未来充满野心,心肠冰冷。看待事情总是很负面,心硬得很,还非常容易看低别人。他们都很拼,因为他们长期以来都害怕低人一等。这些人,只知道拼命埋头工作,最终就变成除了埋头工作什么都不会的人。”(P339)
但最让人沮丧的,是每一个进入伦敦,为了试图适应伦敦而把自己变得冷漠而坚硬的伦敦人,在本质上是找不到归属感的。他们只是被这座城市短暂地收留。这座巨大的城市从来没有张开双手欢迎任何人,它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开和到来而改变,也不会为了谁而失眠。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尝试在伦敦扎根的痕迹,尝试削尖了脑袋在这座城市生存下来的人。
“这座城市每天都目睹着埋头苦干、灰头土脸的人离开,回到这个国家的其他角落或是这个世界上更远的一些角落…伦敦就像一台呼吸着的手风琴,人如气流一样,进来又出去。这些移民挤进伦敦这个大盒子里,这盒子的内墙闪闪发光又滑滑腻腻,人们死死地靠在墙上,想办法抓住些什么。”(P12)
人们不停地在伦敦追逐,却又被伦敦放逐。作者来到伦敦,在签证结束之时选择放弃停留,在平常伦敦生活的日子里,他见到了公寓楼下的商店,半开的门内总能人们聚在一起,轻声交谈着。在伦敦,这样半开的门到处都是,但也是在伦敦,即使敲了门,能进的门也没有多少扇。
大多数离开伦敦的人,也如他离别时的喟叹:“属于我的伦敦,是多么简单而短暂。”
城市的自由:伦敦鼓励对仪式和规则的抵抗和违背
当一个人带着失望、遗憾和破碎的梦离开伦敦,却又再次回到伦敦,如果追问原因,或许可以询问那些仍在伦敦挣扎生活的人们,是什么让他们选择留下。
离开而又返回的作者开始思考对伦敦错综复杂的感觉:有爱,有犹豫,又有反感。他开始寻找关于伦敦的答案,开始去倾听更多关于伦敦的声音。
这些错综复杂的声音是关于这座城市的证词。这些跟这座城市的日常运作息息相关的人,同样对伦敦充满幻想、跟伦敦角力、被伦敦回报、又或是被伦敦伤害。他们既有那些在这里只待了一天,然后就逃掉的人,还有那些从来没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人。
在城市规划师的眼中,伦敦永远生机勃勃,充满韧性,因为像伦敦这样从社区和村落融合,慢慢进化、转变成为大都市的城市,会有更强大的生命力,因为它有一种自我进化的能力(P163)。就像《伦敦大全》中记录的半数事物都已“死亡”,因为记录伦敦这样一座鲜活、不断变化的城市,永远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。(P4)
这样一个鲜活的城市中,总是充满着无尽的能量与可能。它总是通过给那些上进的人回报,从而成为推进力的化身:
“相比信任一个人,你可以对一个地方产生更多信任。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值得依靠,它有深度,有刺激,还能为你提供自我实现的机会。这样的地方反映出你的存在,激发你实现潜能。”(P167)
但选择与一个巨大的、带有强大吞噬力的大都市相处,更重要的原因在于:人们被城市淹没,却也在淹没中找到了自由。
那些刚来到伦敦的人,总是讶异于伦敦的庞大,在他们过去的生活环境中,边界总是清晰可见,人似乎不太能做自己,你能感受到那种低矮的视野,甚至好像能看到那些破旧的房子。但伦敦给所有人提供了隐匿性,一种不被他人凝视和打量的权力。
从巴基斯坦来到伦敦的女孩,不用再因为社群关系的限制和家族的管束而战战兢兢生活,她可以爱上任何一个肤色的男孩而不被谴责,因为“住在伦敦,就相当于隐姓埋名。”(128)
有奇特性癖的伦敦人可以罔顾四周在街头任意行走,奇装异服也没问题,路过的人们仅限于好奇,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伦敦人觉得惊奇万分(P134)。这里有千奇百怪的人,在伦敦这样的大城市,人们不再是某一个特殊的人,而被划分成了某一类人,你永远可以找到你的同类。
生命的节奏、仪式感,成长、家庭、死亡,在伦敦都被免除了。伦敦鼓励对仪式和规则的抵抗和违背。(P10)是不是意味着,我们从这种规则中逃出,而获得了另一种定义自我的自由?
Philippe Pincheme曾说过,“城市既是一个景观、一片经济空间、一种人口密度、也是一个生活中心和劳动中心,具体说,也可能是一种气氛、一种特征或者一个灵魂。”在这本伦敦的即时抓拍影像中,伦敦对于大多数想要逃离却还未逃离,难以忍受却依然还在忍受的人而言,它是目的,是一个决定、一条道路。它毫不遮掩对生活于其中人们的敌意,却也给人以挑战它和塑造自我的自由。
生活于大都市中的人们,无论是伦敦还是今天的其他城市,在面对城市的巨大吞噬力和个体的自处之间,或许可以给出一个观望的窗口。